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師 嫂
石普水
這是一篇命題作文。出題的是我的一個早年學生，如今他功成名就，學業(yè)、事業(yè)都春風得意，為人卻很低調(diào)，默默奮斗卻不張揚。我在網(wǎng)上是不大跟人聊天的，與他卻是海闊天空無所不談。他的父親也是教師，母親一生勞碌奔波，比農(nóng)村一般農(nóng)民女人辛苦得多，他建議我寫一篇《師嫂》。
幾天前，跟一些老同事聊天，講到幾個才高八斗卻又幽默風趣的教師前輩。在上世紀五、六十年代，教師們生活艱苦，平時很少有魚肉葷菜的。有一次吃魚，校長比平常多吃一碗飯，感慨說“菜好多吃飯”，主任緊接著來了一句“妻丑少回家”。
一幅對仗工整的對聯(lián)！妙趣橫生并寓意極其詼諧。上聯(lián)來自農(nóng)村一句婦孺皆知的俗話“一塘魚，吃一倉谷；一園菜省一倉谷”。下聯(lián)“妻丑少回家”卻是同事之間開的“葷”玩笑。
其實，校長“少回家”并不是因為妻丑，而是路太遠。校長家在陳漢，佐壩到陳漢至少50公里，而到家還要翻山越嶺幾十里。那時候每周星期六下午放學至少4點鐘以后。在沒有汽車、自行車的年代，回家只能靠兩只腳走路。一個軍人告訴我，他們有一次長途拉練，急行軍從下午4點鐘到第二天早晨8點鐘，走180里！我每天散步，知道一般步行速度每小時5公里。如此看來，校長回家要凌晨2點才能到陳漢街，而翻山越嶺到家很可能要天亮！第二天，又必須走整整十幾個小時才能到學校。
校長“少回家”其實是無可奈何之舉。
那是一個政治掛帥的年代，也是一個沒有人性的年代。“一切服從黨的安排”，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。他們正年輕，30來歲，能不想家？校長家里上有年邁父母，下有兩、三個無知蒙童小孩。妻子上要服侍公婆，下要供養(yǎng)兒女。一日三餐，漿衣縫補，還有繁重的土地勞作，何等勞累！晚上，獨伴孤燈，何等寂寞！那時沒有電話，煩悶時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。然而，春去秋來，日出日落，她默默忍受，毫無怨言，無怨無悔�！跋喾蚪套�，侍奉公婆”，紅顏少婦轉(zhuǎn)眼之間成了黃臉婆。但是她的心靈美，這種妻子就是賢惠，一個“賢”字再恰當不過的。
校長改了一個字“妻‘賢’少回家”，一字之改，意義天壤之別。
對軍人的妻子稱呼軍嫂，對老師的妻子也可以叫師嫂。但是，這位校長的妻子準確地說應(yīng)該叫師娘。
“長大后我就成了你，我就成了你�！睔v史有驚人的相似。我們這一代人與幾位前輩教師情形大致相同。我們都是民辦教師出身，妻子都是地地道道的農(nóng)民，過的是半耕半讀的日子。
自古男耕女織，但是我們家的責任田，卻是“師嫂”一個人耕織。她們早晨煮熟飯?zhí)炝�，跟男人一樣耕田，插秧，挑糞，車水，割谷，比一般農(nóng)民的妻子的付出要多得多。而我們身在曹營心在漢，有心不能照月。農(nóng)忙時，我們往往要學校晚上值班結(jié)束10點鐘才摸黑回家，而妻子這時候甚至還沒有吃晚飯。等我們忙活完，妻吃完飯洗澡睡覺，真正的農(nóng)民們都早已經(jīng)進入夢鄉(xiāng)。我心里覺得挺對不起妻子的！
師嫂們卻無怨無悔，極力鼓勵我們努力考試轉(zhuǎn)正！
為了轉(zhuǎn)正，我們白天在學校上課、備課、批改作業(yè)，夜深人靜之際，才挑燈夜讀�？荚囃谵r(nóng)忙時節(jié)進行，妻在田地里做著男人的事，我在家看書�？床贿M，思想不集中，拿著書，來到田岸上，看著妻勞作。啊，天下奇觀！女人種地，男人看書！“有女莫嫁讀書郎，年年月月守空房”。嫁我們這號人，倒了八輩子霉！
我算比較幸運的，以大學畢業(yè)學歷參加考試直接轉(zhuǎn)正。而那些考師范的民辦教師更難。我的同事，頭年沒有考上，第二年干脆到佐壩初中坐下來復習備考。他的兒子這樣說：“家里的擔子更重了，除了農(nóng)活、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是母親一個人做，偶爾還要給父親送菜。那個時候家里經(jīng)濟困難，少了父親當民辦教師的一點收入，經(jīng)濟更困難了，母親養(yǎng)豬、養(yǎng)雞，節(jié)衣縮食，缺錢的時候賣雞賣糧，艱難度日。偶爾還有村里的老人說閑話，說什么等我父親考上了，拿到國家飯碗了，就會拋棄她。母親沒有聽信讒言，一個人堅強撐起家庭的運轉(zhuǎn)。后來父親以優(yōu)異的成績考上了師范，一家人也始終和和氣氣，生活越來越好�！�
千辛萬苦終于考起來了。但是還要讀兩年書。師嫂負擔更重了。除了身體勞累，還有經(jīng)濟壓力。我們學校一個同事，上師范第二學期上學時沒有路費，他不好意思去借錢，妻子整整借了11戶人家，好容易才借了路費錢。他站在家里一動不動。這心酸誰能體會？有一次，同事講了這件事，我們都心情沉重。同事說，他老婆對他恩重如山，別人是父母供養(yǎng)兒子讀書，他是妻子供養(yǎng)他讀書，妻子是他的再生父母！
這不是個例。我的學生說他媽媽為了給父親借路費，到自己姐姐家借5元錢，他當時跟著一起去的。說了半天，親姐姐始終說沒有錢。親姐姐啊，5塊錢都沒有借到！
這事給幼年的他留下深刻印象。他說，“人做事的方式，很多時候和自己的兒時經(jīng)歷有很大關(guān)系，我長大以后，從來不找親戚借錢。我買房的時候，借錢都是找?guī)孜粠熃憬�，找自己的朋友借，他們都很爽快�！?br />
他原諒了親戚�！艾F(xiàn)在想來，不能怪親戚。人家是否借錢給你，事先是有個判斷的，就是能不能還。說白了，就是當教師的太窮了，人家認為你連5元錢都還不起。教師家都窮，而且教師又是 ‘知識分子’，多少有些書生氣，相對清高，別人瞧不起�！�
“師嫂的難處在于，家里沒有錢，男人為了面子不出面的時候，還要師嫂里外做工作，還要有處事技巧，里里外外操持好一個家，不把話給別人說，真的不容易！”
我家的這位師嫂，如今倒是清閑了，年輕時過度勞累以致疾病纏身，類風濕、腰椎病、頸椎病、胃竇炎、慢性咽炎、角膜炎……黃臉越發(fā)衰老、消瘦。性格有時急躁，我都默默忍受。俗話說，不看僧面看佛面。當年我在學校，老父親80多歲了，有時候甚至在床上拉屎，三九天，她拉到塘里去洗，寒風刺骨，手凍僵了，牙齒直哆嗦，看著被褥上的屎，她忍不住嘔吐起來。但是，她無怨無悔。她認為這是義務(wù)，天經(jīng)地義的義務(wù)！
這就是師嫂！
（2014.10.2.）九月九日2016.9.21修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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